天渐渐暗了下来，黄少天坐在学校背后那个高高的柴火堆上。眼前是一片死寂的山林，也不知道这个所谓的阴阵对动物或植物有什么影响。不过反正在这里，没有科学。他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不可否认自己内心难以压抑的焦虑与迷茫，仿佛一下子找不到方向，虽然理智很清楚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离开。但是……

他把手里的藏青色笔记本翻得哗哗响。后来的叙述只剩只言片语，字迹也十分潦草凌乱，甚至只是在一页纸上歪斜着写上一行……

 

“……豳国国小民寡，势必不能逃脱被征服吞并的命运。”

“豳王在国破家亡时，以王族之血留下了诅咒侵略者的阵法。”

“入此阵者，唯一人得以生还……”

“镇民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精神失常。”

“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杀人者或可为父兄、挚友、邻里、路人。但凡在路上相遇便会以最残暴的方式将对方杀死，最强者才能活下来。”

“陈学长今天失踪了……可能已遭不测。”

“我们或许也难逃厄运，但只要有一点机会，也必不能让自己成为杀人的恶魔。”

“千年前，阴阵的恶力并未扩散而开，由此可见是被压制了。推论，也许却有出路。”

“李教授今天带队4人再度回到了地宫。”

“或许，还有办法。”

 

黄少天有些粗暴的将笔记本合了起来，他已经耐不住性子再往下翻了。也许他只能再次感叹一条真理——愤怒使人变得愚蠢。

其实他的性格一直很好，无论到哪里都是朋友遍天下。似乎也从来没有真正和哥们兄弟生气，天大的事，睡一觉起来也就忘到了脑后。他并不是缺心眼，而是认定了朋友就觉得可以容忍对方的缺点。再不痛快，就是干上一架也无妨。

那似乎真的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那样冰冷恶意的话语去讽刺且诅咒一个人。冷静下来以后，他又哪里不能想明白这其中另有蹊跷。如他所知，若喻文州杀了所有人，成为那唯一活下来的蛊人，那他完全没有必要在这里逗留10年之久。一定还有其他的他所不知道的因素在牵制着他……而笔记也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测。况且，魏琛也不是喻文州这样的人说一刀捅死就一刀捅死的。即便他不愿意再去回想，那个时候魏老大脸上的表情，其实，是少有的平静……

虽然他依然对喻文州杀了魏琛的事实耿耿于怀不能原谅，但是理智也已经告诉他，他所指责喻文州贪生怕死的“罪名”很大可能是不成立的。喻文州也从来没有想要害他性命。甚至，还曾在那样可怕的情况下义无反顾的保护了自己。

他一直对自己很好，这种好只是一种感觉，一个人从心底里愿意和你亲近、愿意为你着想的时候，是可以从每一次微笑的眉角眼梢，每一句话语的字里行间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便如涓涓的柔水，和煦的清风，温暖的阳光，使人感受到安定，也能够变得坚强。

人非草木，黄少天觉得矛盾，他不能以完全的是非黑白来判定这个事实。他身处局中，注定不可能完全铁面无私。魏琛和喻文州都如此的重要，以至于他不能以单纯的爱恨来区别。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不能完满，无愧天地，又谈何容易。

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喻文州今天早上那淡然甚至漠然的表情，仿佛任何言语也不能伤害他，又仿佛他已经承受了太多的伤害已不会再疼痛。他只是很平静的说道，“少天，你需要冷静一下。”

于是，最后能得出的结论只有唯一的一条，那就是，他相信喻文州的一切举动都是有他所不知的理由的，与这个阴邪的阵法有关。

 

这里的夜晚是完全没有任何光亮的。丝丝寒意如约而来，黄少天忍不住对着自己有些凉的手哈了口气。他不是个纠结的人，既然差不多想通，深呼吸一口，跳下柴火堆，原地再蹦两下，算是做完热身，便不再犹豫，绕过希望小学的二层教学楼，想着至少要和喻文州说清楚，如果对方真有什么理由，也应该给予阐述的机会。一味的否认和发脾气是不能解决他们如今的困境的……当然，也要为了自己的口不择言道歉……

不过黄少天虽然想得很圆满，但当他在那间办公室门口的地上找到似乎已经睡熟了的喻文州时，也还是因为这“计划外”的状况而有些受挫。或者说，在此时的黄少天心中他甚至开始怀疑也许自己对于对方来说根本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重要……

不过这些胡思乱想很快就在触摸到喻文州几乎冰冷的身体时全部烟消云散。

他已经隐隐意识到，喻文州这样在入夜后无知无觉的昏睡显然另有隐情，但那样几乎不像是活人的冰冷依然还是让黄少天忍不住将对方整个搂进怀里，替他将外套裹好。

一如之前的那几个夜晚，黄少天点起一小团篝火，他今夜并没有要合眼的打算，暂时，在他们开诚公布之前，他不想再知道更多，他希望他们之间是可以彼此信任的，是可以交付一切的，毕竟现在这里也只有他们两个活人了……

 

 

天光破晓，喻文州非常准时的睁开了眼睛，并对着眼前尚冒着一缕青烟的灰烬堆发了好一会儿呆。他的身体还是僵硬的——这样的情况其实在之前的几天内便开始出现，只是到今天已然越发明显。但是他不会错认那身后的温暖，他枕在黄少天的胸口，可以清晰的听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声，那是属于生命的韵律……

他抬头看到黄少天似乎有些不舒服的歪着脖子靠着墙，看起来像是打个短暂的瞌睡。但对方的双手牢牢的箍着自己，没有丝毫的放松。恐怕只要他动作再大一点，就能惊醒这位守护者。

有一种久违的酸涩感充盈在胸口，那是他似乎早已忘却的感动。他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黄少天的决定，但不需要任何言语，这一刻已然足够，他想，少天，我一定会让你完好无损的离开这里……

 

 

“……所以，那样说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黄少天郑重得给喻文州鞠了个躬，其实他一时也想不出该配以什么肢体语言，但干巴巴的道歉又怪干干的，所以就做了个这样有些逊的举动。当然道歉只是开始，他神情依然严肃，“但是我想我也有权知道你杀死魏老大的理由。”

结果他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喻文州依然避重就轻，“不管有何种理由，杀人都是不对的。”

现在当然不是单纯讨论对与不对的时刻。不过黄少天也表现的非常冷静，所以并没有被轻易撩动，“那可以等我们出去以后再交由司法机构来判决。我现在需要知道的是真相……”

喻文州伸手摸了摸黄少天的头——他一直很想这么做，但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尊重对方，会引起反感，现在反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因为不会再更糟糕了。

黄少天不满的皱了皱眉头，但并没有做实际抵抗。

“我突然不想告诉你了。”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回答，甚至让黄少天有一种自己被戏弄了的感觉。“喂，喻文州你这什么意思！那个时候被我冤枉了就摆出一副欲言又止千言万语的样子来博可怜！现在小爷准备和你开诚布公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了你TM又反悔了！你耍我啊！”说着直接索性向喻文州扑了过去，来了个极其霸气的战略性压倒，“快说，不说就把你就地正法！我不是开玩笑的！”

喻文州被他整个逗笑了，忍不住笑的全身颤抖，先前还有些僵硬的气氛也随之完全缓和了，只要黄少天还肯对他滔滔不绝，那么就已足以证明对方是愿意相信他的……这样的信任弥足珍贵，甚至可以赋予自己前所未有的勇气。曾经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和盘托出，但那也许只是一时的冲动，这个人已经完全牵动着他的心绪，思想，感情……他也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个故事太长了，一时说不完，现在还是来讨论一下出去的事吧。”

喻文州不愿意说，黄少天毫无办法。魏琛的死就像一把锐刃扎在他的胸口，恐怕一辈子也无法拔除。然而喻文州越是这般避重就轻、轻描淡写的态度越是让他无法再单单只把目光停留在这一件事上。他本能的察觉到了更多的不安，既然早就知道出去的方法，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现在说……如果说之前对方是千方百计的隐瞒，那现在大概就是正大光明的拒绝。他泄了气般的整个人都趴在了喻文州身上，“文州，你答应我一件事。”虽然对不起魏老大，但是这一刻黄少天还是决定遵从本心，他喜欢喻文州，不愿意去憎恨他。

“恩？”

“不要放弃你自己。”黄少天和他脸贴着脸，似乎可以感受到喻文州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的细微的变化，“我相信你没有故意想要去伤害任何一个人。所以给自己一个机会，所有不好的不对的，都让我分走一半，过错我们一起去弥补，罪孽我们一起去偿还。这辈子还不完，就下辈子，下下辈子……”

喻文州静静得闭上了眼，如果可以，也许此刻，是应该流泪的……

然后他感受到了有一阵温热而湿润的触感划过脸庞，黄少天略带鼻音的声音再度响起，“魏老大养我那么大，我替他哭一哭，好让他早点超度。”逝者已矣，其实这些也不过是生者哀思。黄少天安静了一会儿又像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往喻文州那儿靠了靠，任一时无法平复的泪水缓缓的濡湿两人的脸颊，就好像这是属于他们彼此的共同的眼泪。

 

因果报应，如果这十年的痛苦，换得的是黄少天如今的爱与原谅，那么，他甘之如饴。

 

 

白昼以完全可感知的速度变短了。今天，天亮了多久？可能只有5-6个小时，黄少天看着再次陷入黑暗中的奕镇，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而这同时意味着喻文州清醒的时间也在缩短。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喻文州什么都不肯说，只说明天带他去个地方。

黄少天只能埋头自己翻笔记本，中间又断断续续记录了一些他们在墓中的发现。而在可以阅读的最后一页上，记录着这样最后两句话——

“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天地万物，阴阳生克。有阴即有阳。”

“阴阳平衡，才是自然之理。”

后面的页数便只剩下一片焦黑，再无更多……

总觉得心里以隐隐有个猜想，却始终抓握不住。然而正当黄少天凝神苦思的当口，透过面前噼啪燃烧着火堆，他突然看到希望小学的铁门外出现了几个黑色的身影。

这几乎让他瞬间不寒而栗，来不及思考他的第一反应是把喻文州抱起来。

但那些身影并没有进到学校里来，他们更像是在外面徘徊，以黄少天的目力基本完全可以捕捉到他们满身鲜血肉酱的可怖形象。

这是之前并未出现过的，一直以来希望小学周围都十分安静，而且这所学校位于整个镇子的最北面，距离原有的建筑群落都有一定的距离，是以黄少天一直以为他们是幸免于每晚的屠戮的。但现在看来，即便是在这个“凝固”的镇子中，也有什么变化正在悄然发生，就如同这越发短暂的白昼一般，“恶灵”们也开始渐渐扩大活动的范围了。

仗着那些“人”完全无视了他们的存在，黄少天大着胆子睁大了眼睛观察着他们的行为。不得不说，真的很像他看的僵尸片里的那些僵尸。眼神空洞，表情麻木，举止僵硬，看起来以完全不具备思维能力。他们很快就自相残杀起来，这一次，黄少天是真正亲眼目睹了这残酷血腥的场面。

而他们的表现也远远超出了黄少天的固有认知，徒手既能生生将对手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的可怕蛮力，正是这阴阵淬炼蛊人的效果。简直就像一场杀戮网游，以屠杀对手获取经验值，提升自己的力量。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要源源不断的填入“祭品”，那蛊人的力量将是不可想象的……

黄少天被自己的想法整个吓得打了一个冷颤。但视线却全然不能离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只能机械的接收双眼所见的画面，而不能做出任何思考。

互相厮杀已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其中一方被掰断了手臂，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他用牙齿撕裂了对手的胸膛，并开始疯狂的啃噬对方的内脏，像一台绞肉机，把他的对手完全绞成了肉糜，黄少天甚至听到了他咀嚼骨骼时发出的嘎吱声响。而在消化了他的几个敌人后，最后的幸存者，获得了全新的肉体。身上的伤口以及断肢都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完全复原。

黄少天不可自控的颤抖起来，这个“怪物”要杀死他们，那就简直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轻而易举。而与之伴随而来的，是内心深处不可遏制迅速膨胀起来的恐惧与绝望，似是要吞噬他所拥有的所有的温暖。所有积极的正面的情绪与思想都在碎裂，他止不住的开始颤抖……蛊人是不可战胜的，甚至可以摧毁世界，没有任何武器可以消灭他……

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所有人都会被搅成碎肉，他甚至看到了喻文州被残忍杀害的可怕画面，头颅被捣烂，躯干被扯碎……最终也只余一堆难以分辨的可怖血肉……

“不……不能……不能让文州变成那样……”

“不能落入那群怪物的手里……”

“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如由我来……”

“不会让他感到痛苦的。”

黄少天颤抖着伸出双手，他触摸到喻文州的脖颈。对方毫无防备的躺在他的怀里，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全无所觉。

“结束他的痛苦，脱离这可怕的梦魇。”黄少天的脑海中几乎只剩下了这唯一的念头，他的手心沁满冷汗，粘腻的贴合在对方细腻的肌肤上，他们是一样冰冷的，几乎已经没有了温度的传递……

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文州，如果真的要死，那就由我来结束彼此的生命。他突然明白了那曾经的一个个梦境，为什么母亲会闷死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女儿会毒死亲生的父亲。他们只是想要让至亲至爱之人摆脱这无边无望的苦难，不要沦为蛊人的祭品……一如现在的他一样……

 

 

“少天……你在干什么……”突如其来的话语，犹如敲碎禁锢的咒语。

黄少天整个人一怔，当他醒过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喻文州皱着眉抚着脖子痛苦的咳嗽的样子。而在微弱的晨曦下，喻文州原本便苍白的颈部上那一圈显眼的青紫色勒痕更是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我……”在回想起之前的一切之后，支配了他的情绪的依然还是惧怕。他无法想象自己居然有杀死喻文州的念头，并且是因为那样荒唐的理由。

但不可否认，当时就仿佛魔障一般，所有的思想都已经停摆，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有绝望……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出路。

“少天，好了，没事了。”喻文州显然很清楚黄少天身上遭到了什么，青年脸色青白满头冷汗无助颤抖的样子让他万分不忍。“你看，天已经亮了……什么事都没有了……”他抱着黄少天，轻拍着他的背脊，柔声的轻哄他，“这不是你的错，少天。是我的疏忽，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发生了。”亲吻抚触，任何可以让对方感受到安定的方式……

良久，黄少天终于缓缓的平复了下来，他几乎完全虚脱的靠在喻文州身上，“我没有想要杀死你。对不起，原谅我。我控制不住……我……”

“嘘，好了，我都知道。少天你太累了，休息一下。这次换我守着你，恩？”

黄少天缓缓的点了点头，不再动弹。

良久，在喻文州以为黄少天已经睡着的时候，只听趴在肩上的人轻轻的呢喃道，“……文州，我爱你。”

喻文州微微一愣，他侧过头靠着对方的脑袋，轻轻的蹭了蹭，“我也爱你啊，少天。”

如果黄少天抬起头来的话，他便能看到喻文州此刻脸上，无比幸福且温柔的笑容。

FT：

我好像看到完结的曙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