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州的眼前是一大片星海。那是他从所未见的瑰丽华美的景色，在深邃的虚空中漂浮着的光点，因为相对运动速度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色谱。尘埃被抛散出来，形成绝美的星云，不同元素的燃烧塌缩映衬出五光十色的雾霭，这里是一切生命的初始，是“他们”的宇宙。

他置身其间，仿佛已然忘却一切。

喻文州试图移动自己，但立刻发现他浑身僵硬，甚至不能抬起一根指头。这个认知犹如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清醒了他的意识。他再度睁开眼睛，眼前已恢复了一片漆黑。

他浑身僵冷麻木，感官迟缓，不知时间流淌，连思维也像是上了发条的八音盒，在机械力用尽后缓缓停摆。如同一具僵尸。

——「人类。」

“Fes……tum……”

出现在眼前虚空中的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并不是印象中各种光怪陆离造型的异形体，从形状来看那是个完完全全的人类。

喻文州眯了眯眼睛，试图更清楚得看清眼前的景象。站在那里的“人影”，熟悉到让他心底抽痛……

“……少……天……”

——「这是根据个体记忆制造的形态，为了理解。」

耳边，或是脑海中回荡起的声音熟悉而陌生，那是黄少天的声音，但黄少天从来不会用这样冰冷而无机质的语调说话。但正因为这样迥异的话语终于唤回了喻文州几乎将近全然丧失的意识。

“Festum。”

艰涩而难以理解的话语在脑海中缓缓流淌而过。

——「于所有‘虚无’之初，吾等皆为无形无意识之整体。」

——「吾等所行同化之事、破坏之事，皆为对他物之理解与祝福。」

——「只有人类，回应了吾等之祝福。」

——「使吾等产生分歧，成为个体。」

——「吾等憎恶人类，人类破坏了吾等之核。」

——「吾等想要回归于最初之‘虚无’，必须毁灭所有之分歧与可能。」

“但是进化是不可逆的，时间也是不可回退的。”喻文州不知道他在这里已经多久，或许只有10分钟，或许已经超过了和方士谦约定的2小时，或许已经十年、百年。或许喻文州已不存在于世，他只是本能的做出回应。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那该有多好……”

那些离开的人，那些受过的伤，当心习惯于疼痛而变得麻木冰冷，当生命越来越沉重甚至不堪重负，他们曾在心中一次又一次感叹，如果能够再来一次……

“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

他低低的呢喃，似是在对眼前的Festum所说，又像是在对自己所说。

——「你亦憎恨吾等。」

“啊……没错……”

——「那你的愿望又是什么，人类。」

“愿望。”他叹了一口气，“……”并未说出口的话语随着叹息飘散在虚无中。

——「你想要这个名为黄少天之个体。」

“……你想理解我么。”喻文州无声的勾起嘴角，“想要破坏所有分歧的你，在试图理解我的感情。所以你变成了少天的样子……”

“宇宙自有规律，万事万物皆要遵循她的法则。”

“分歧是不可逆转的，Festum。”

 

那边的Festum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继续审视着这个人类的内心，以寻得它所想要的。或是弱点，或是答案。

——「吾等认识你。」

——「在吾等形成时间之意识之初。」

——「你教会了吾等‘爱’。」

喻文州皱了皱眉，脑际灵光一闪，很快便想起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午后，那间破旧的小书店。那是他第一次感知到Festum在领悟感情，“是你们。”或许这世间诸事冥冥中都自有注定。

——「‘爱’使星核死去。」

——「吾等舍弃了‘爱’。」

——「消灭分歧，即可重归一体。‘爱’产生个体与分歧，是无用的。」

“不，你只是知道了‘爱’，但你并不理解它。”喻文州下意识得反驳。

——「吾等不需要理解‘爱’。」

舱体中的氧气似乎越来越稀薄了，原本回复稍许轻微的思绪已开始渐渐模糊。他依然不能动弹分毫，方才的对白似乎耗尽了他仅有的所有力量，他的眼前重又归于黑暗，也许这一次真的是终结了……

“爱是蔚蓝天空中撒下的金色阳光。”

是喻文州和黄少天在一起……

少天……

 

 

……喻文州和黄少天在一起……

少天……

本应已经切断的交叉通信在一度的闪现后突然归于虚无。那如同回光返照的诀别呼唤让黄少天的心跳陡然失速，完全凌乱了的呼吸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而他的剑正直指着Festum巢穴中的「星核」。

他的眼前原是密密麻麻的“卵巢”，Festum在此孵化，中央的「星核」是一块鲜红色的巨大多边形结晶体。

冷汗如雨般从他的额前滚落，如同他身后那一片原本盛放的如火如荼得花海的凋零，花瓣在弹指间枯萎，被吹起洋洋洒洒的一片，仿佛正在寓意着生命的逝去……

也许……喻文州……

这样的想法只要一瞬间就可以扼制呼吸。黄少天即使在初战也从未颤抖过的握剑的手正在不可控制的痉挛。

不……不会的……时间还没有到，还很充裕。我马上就可以回去救他。计划完全顺利。只要……毁掉这个「星核」。

黄少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接通了无线电通信，“夜雨声烦呼叫CDC，夜雨声烦呼叫CDC。”

“这里是CDC，夜雨声烦请讲。”

“队长……”

“Siegfried系统已完全被Festum的根系包裹，外界无法与其取得联系，也不能取得其中的图像。”

“之前准备的探测仪呢。”

“……还……还在工作。”

“结果，我要实话。”

“……5分钟前接收不到生命体征的数据了。”

源源不断从破碎的缺口中涌入的Festum正在前赴后继的向夜雨声烦扑来，上一刻尚如战神临世的夜雨声烦，此刻却仿佛只是一大块废弃的金属。Festum不断发起的暗色爆破既不能摧毁新型的表层装甲也不能再唤回黄少天的心神。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夜雨声烦，夜雨声烦，听到请回答。”

“……”黄少天木然地切断了通信。他们曾经不止一次得对自己说过，如果对方不在了，那自己也要坚强的活下去，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可是到头来那些都不过只是伪善者的狂妄自大，失去半身之痛，远胜于对死亡的恐惧。世界已经失去颜色和温度。而他，也已变成了行尸走肉。唯一尚还支撑着他站在这里的，没有让他立刻毁灭自己的，亦只剩下一个信念——复仇。

“文州……”

“还给我……文州……”

“还给我！”

“还给我！”

“把文州还给我！”

他的痛苦，他的血泪，在这一刻犹如开闸的洪水，汹涌倾泻而出，摧毁它们，撕烂它们，让，让它们哀嚎，让它们生不如死，它们所加诸人类的痛苦要它们百倍千倍的偿还！

夜雨声烦接受到其主激烈的情感波动而倏然增厚装甲，背部变化出的数口镭射炮开始了杀戮式的狂轰滥炸。密如发丝的镭射光线簇喷发而出，穿透周围的Festum，所过之处挫骨扬灰，Festum尖叫着大批大批得死去。

冰雨斩杀着他所能触及到的所有敌人，已没有任何人事能够阻止他的屠杀。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阻止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黄少天摧枯拉朽般的攻势瞬间摧毁了Festum的防线，他高举起冰雨，几乎用尽毕生的力气，一剑穿透了那颗巨大的结晶体。刹那间细细密密的裂痕自中间的破口如蛛网般向四周扩散开去，片片细小的结晶碎片开始从「星核」身上剥离开来。

但这远远不够，黄少天近乎疯狂的破坏着眼前的这颗晶体。所有的恸哭都化作每一击凛冽的剑光，以宣泄那些再也不能流出的眼泪……他憎恨Festum，憎恨Fafner，憎恨人类，亦憎恨他自己……

如果，可以再快一点，也许……

 

小岛上骤然刮起飓风，成千上万的Festum们在疏忽间于风中化作灰烬，「星核」分崩离析，整个小岛开始震动坍塌。凋谢的花瓣纷纷从破口处被倒吸入内，仿佛为「星核」的死亡铺上了一层厚厚的丧花。土崩瓦解的Festum的王国慢慢得沉入了无垠的深海。

夜雨声烦的内部传来无机质的中性嗓音，“‘乐园’计划，C阶段完成。”

黄少天麻木得看了一眼屏幕上方已失去意义的倒计时，而他再也不能回到属于他的乐园……

文州……

 

卢瀚文呆呆看着突然如退潮般迅速撤离的Festum，甚至忘了放下一直高举的重剑。直到一旁的李远提醒，他才放松了胳膊，任凭宽厚的剑刃重重砸在地上。

“都走了……”

“应该是计划成功了。”

因为使用的是无线电通讯，因此驾驶员之间的交流变得随意起来。宋晓直接另行接通了CDC，“这里是涛落沙明，呼叫CDC。”

“这里是CDC，请讲。”

“Festum突然开始全线撤退了。”

“Solomon上的超大重力反应源已经于1分钟前消失了。”

“竟然……”饶是宋晓都没想到这样铤而走险，在CDC模拟中只有20%成功率的计划竟然就这样有惊无险的完成了，“那夜雨声烦呢！黄少呢！还有队长！？”

“抱歉，您的认证级别不够，无可奉告。”

“我……”宋晓忍住了当场爆粗口的冲动，粗鲁得掐断了通讯。剩下的蓝雨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试图以无线电联系黄少天，结果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想从别的分队队长副队那里打听一点消息，也都被告知对方权限不够，无法取得情报。

方才升起的胜利喜悦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被不祥的沉默所笼罩。

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直到有人被这可怖的死寂压抑到窒息。而他们还不能回去，联盟方面尚未下达撤退命令。

他们必须随时警戒Festum的再度来袭，直到他们的「核」结束休眠，真正觉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