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一场如期而至的台风将夜雨声烦送回了联盟的海岸线。当那身披标志性冰蓝色涂装的巨大机体被起重机打捞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噤了声。

天空是一片混沌的黑灰色，卢瀚文一把扯掉身上的雨衣，一头扎进了瓢泼大雨中。那边郑轩和宋晓互看了一眼，也跟着冲了出去。

机体被平移输送进了港口的船坞内。让所有作业人员都觉得长舒一口气的是，机体表面看起来除了一些划痕之外并没有严重的致命伤。因为夜雨声烦使用的新型有机金属，驾驶舱的剥离作业是由肖时钦直接指挥参与的。

特质的高热能切割器很快就将驾驶舱从Fafner的胸部剥了出来。卢瀚文远远看到肖时钦第一个跳了上去，身后是两名夜雨声烦的专用整备师，方士谦和徐景熙则站在外围随时待命。

“机体看起来很完整，应该不会有事。”

“都说祸害遗千年。”

“微草的王队说我们黄少是长命相。”

胶囊型舱体被打开了，之前还在勉强互相安慰的蓝雨众人瞬间都屏住了呼吸。肖时钦站了起来给方士谦让了位置，徐景熙也跟着凑了上去。

卢瀚文不自禁握紧了拳头，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如果可以他只想现在冲上去，但事实上恐怕他现在一步也挪动不了。生与死的距离，这一刻在他的面前是一道深不见底无法跨越的鸿沟，而他却是如此的无力软弱。

分秒如年。徐景熙站起身转过头来，因为距离有些远，他们并不能看清楚彼此的表情。直到对方举起双手在头顶比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圆圈。

那是幸存的标志。

那一刻，眼泪似乎终于得到了敕令，可以肆意的流淌，宋晓一手狠狠勾住卢瀚文，一手将一旁的郑轩李远都拉了过来。他们紧紧拥抱却没有一个人再说得出一句话。站在这里的人总以为他们早已麻木了情感，却其实真正懂得眼泪的或许也正是他们。

 

“……机体内的环境系统会实时更新风向数据和洋流数据。”

“不过确实是由外部Siegfried系统获得了机体的控制权调动备用能源使机体顺利进入洋流的。”

“Siegfried系统……”

“是喻文州把黄少天送回来的。”

“可是那时候，喻文州已经……”

“……谁知道呢……”

 

虽然自那样九死一生的境地中逃出升天，但黄少天的神经系统已经完全被同化反应破坏了。以联盟原本现有的技术，几乎没有复原的可能。不过，随着叶修从南极挖掘而出的海量Festum数据在苏沐秋的帮助下被迅速的进一步整理分析运用，新的治疗方案很快便被摆上了台面。

半年后，联盟的剑圣从长眠中甦醒了过来。

“身体的各功能指标都恢复良好，神经系统复原也很顺利。”从最开始的抓取训练，到现在已经可以借助器械走上几步，黄少天的恢复速度几乎可以说是超出想象的。

而唯一的问题则是——记忆。

被破坏的神经系统可以再生，但记忆似乎也随着组织的新生而一起被更替了。对于这一点，医疗部也束手无策，毕竟在Festum的概念中是不存在记忆之说的，所以他们并不能指望通过对这些外星生命数据的研究来寻找答案。记忆是独属于人类的财富，也只有依靠人类自己才能寻找回来。

徐景熙打开病房门的时候，黄少天的病床前已经围着一圈人了，他们正在——打牌。

今天并不是蓝雨的出勤日，所以驾驶员们都早早得聚集了过来。黄少天的手活动起来还不是很方便，这时候他左手抓了一把扑克，右手还在不停的补牌，就这样还不够他嘴上还叼着两张。正在被李远吐槽，“黄少你口水都沾上去了。”

“我说我这张红桃A的角上怎么有一圈牙印。”

“去去去，一点不知道关爱伤残人士。我这还不是为了效率，我牺牲形象体谅你们，你们居然还吐槽我，还有没有同胞爱了！哎……停，我要！炸弹！”即使叼着牌也能不停跟人互喷的黄少天今天看起来也一切正常。

徐景熙走过去，把体温计塞给了黄少天，这才真正的堵住了他的嘴。

一个月的时间就足够黄少天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所有曾经认识他的人重新打成一片。他还是蓝雨的黄少天，依然话唠到惹人烦厌，但也并不妨碍所有人只要有空都会过来探望一下他。他的病房除了睡觉和复健的时间，其他时候就绝没有安静过。

似乎失去过去二十几年的记忆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一切都从头开始，重新学习使用那些陌生的工具和仪器，重新认识周围的环境。他表现得极其镇定沉稳，丝毫没有一点点无所适从和惊慌失措。

“少天这小子有几分能耐啊。”叶修嘴里叼着烟——并没有点燃。

“难得听到你夸人，那关于其实有人帮他作弊的事情我就不说了。”苏沐秋摊了摊手，作为联盟的核，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明的暗的，有意识的无意识的都不可能逃过他的感知。

“你刚才已经说了。”

“啊，是吗……”无辜的微笑。

“太假了。”

 

黄少天的就寝时间是每晚十点。甚至不需要值班人员催促，每天准时自动自发躺平睡觉的黄少天曾一度让人怀疑是不是张新杰在参与治疗修复神经系统的过程中动了什么手脚。

黄少天的眼前是一片蔚蓝色，海天一色，交相辉映，他要找的人就站在那浅浅的海水里，潮水轻轻的抚摸着他白皙的脚踝，卷起一朵朵细小的浪花。似是察觉到他的到来，青年微微侧过头来，脸上带着柔和而温暖的浅笑，“晚上好，少天。”

“哎，我跟你说啊，文州……”黄少天快走两步靠过去——在这里他的一举一动是完全随心所欲的，不需要借助任何的仪器，奔跑、跳跃甚至飞翔，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做到，因为这里是喻文州为他所创造的“乐园”。

在黄少天刚刚醒过来的那段日子里，那个时候他还不能说话，连转动眼珠子都僵硬得让他脑袋发疼，他像一具硬邦邦的木头人般躺在床上，所有人都不认识，什么东西都不记得。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裸露在空气中的软体生物，孱弱到他人只要一根指头就可以把他摧毁。恐慌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牢牢得掐着他的脖子，无法呼吸，连心跳都仿佛要停止……

而就在这时喻文州出现了，他带他来到这片乐土，他们之间可以交谈可以碰触，甚至只要一个眼神对方就可以明白自己的想法，窒塞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于是在黄少天尚未发觉的时候，他已经依赖上了这里的一切。

黄少天想，他也许以前是认识喻文州的。但这又像是一个需要隐而不发的秘密，他下意识的对此事三缄其口，如同独占着一座庞大的宝藏并为此窃喜不已。

“我今天看到夜雨声烦了，简直不能想象，我以前就是坐在这么个大家伙上面和外星人打架的吗！？”

“景熙说联盟已经同意我的退役申请了。他们给我找了间房子，离这里不远，据说还是海景房。过两个月等都收拾好了就可以住过去。”

“瀚文那小子太可恶了，竟然找了一大堆基础教育课本和习题来给我，说要让我重新念一遍。我去，我现在已经会做二次函数了好么！”

“下午背着张新杰偷偷吃了一块巧克力慕斯蛋糕，他好像没有发现，嘿嘿，我真是太机智了。”

黄少天一个人唠唠叨叨了半天，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烦的。”

喻文州眨眨眼睛，“不，还好。”

黄少天愣了愣，“……我刚才觉得有点感动是怎么回事。”

“只是有点烦而已，还在忍受范围内。”

“妈蛋，把我的感动还给我！”

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开场白，就像这个凭空出现的世界一样，他们互通了姓名，而后像是两条孤独的鱼在水中相遇那样，自然而然的便有了那么点相依为命的味道。

黄少天扑过去把喻文州推倒在了那片碧水中荡开一大片涟漪，那一圈圈涌起的波纹似是契合了心跳的频率，黄少天不自禁低下头去蹭蹭喻文州的脸颊，似乎在他的意识里对喻文州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界限。

“我们以前一定认识。”对于失忆的困扰并不是没有，但他天性豁达，如今慢慢也就看开。只是有时候看着喻文州浅浅的笑容，总是难免耿耿于怀，你到底是谁，这样的问题是不可以问的，一旦问了，乐园就不复存在了，简直像是一种老旧迷信的诅咒，黄少天一边吐槽一边却牢牢的固守着这个他自以为是的“条约”。

喻文州又何尝没有察觉黄少天的心思，但他并不想影响黄少天的康复，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在他来说，这个人还依然可以健健康康的生活下去就已经是最大的圆满，至于回忆，他有足够的耐心去完整这块拼图，用一生的时间……

“我们认识多久了？”

“35天。”

“总觉得我已经认识你一辈子了。”

“这听起来像是哪本通俗言情小说里的台词。”

“大概是我昨天看的那本。”

“怎么样？”

“马马虎虎，小女生看的东西，没意思，我半个小时就翻完了。我说你别转换话题，我现在很严肃。”

“那你说。”

“咳咳，嗯……”

“嗓子不舒服？”

“这叫酝酿感情。”黄少天瞪了一眼喻文州，对方笑得弯起来的眼睛仿佛融进了整个世界，只要一眼就能深深的沉溺进去。“靠，老子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那你凑过来小声点说。”

“哄谁呢，这里就我们两个。”

“你不说就换我说。”

“不行，必须是我说。”黄少天牢牢得扣住喻文州的手，十指相交，“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我好像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喜欢你了啊。”

喻文州微微愣了愣，但他很快就调适了过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之间的感情，记忆也从来不是他们的阻隔。但是，这样的话语无论多少次，只要是从黄少天的嘴里说出来的，就拥有足够撼动他灵魂的力量。

他悄悄得眨去眼眶的湿意，侧头轻轻的亲吻黄少天的脸，“少天，我爱你。”

TBC